人虽复工,却都藏在面具后。那口罩,即面具。
因为隐晦,所以神秘。人与人之间,陡然间增添一份隔阂,这铺展于全国,电视所见,走路所见,无异于行为艺术。
这且不可怕,可怕的是,同事间的隔阂。
刚一复工,就听说有人要走,让别人接手,那人不干,也走。一连两个,走得面无表情,走得一无反顾,走得绝情之至。
走的时候,竟然跟很多同事都不打招呼。当然,也有同事并不知其离职,以为请假。
人与人的冷漠,三四年的同事之情,竟换不来临走时一声招呼。
我犹记得十多年前,在某大型企业被解雇时的那种决绝。同事系我学弟,而我在校时,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,他认得我。见我来设计部门,欣喜之余,不忘向部门领导夸耀我。那领导不看好我,处处刁难。潜台词是:你不是很能干吗,好啊,我就给你出考题,看看你有多能干。
接下来,一系列难做的设计选题铺在我面前——那时,我不过是刚毕业的学生罢了,却被生生折磨得喘不过气。招进去时,公司正是最忙时节,等忙碌过后,试用期快满,就一脚将我踢走。我来不及整理,人事部大妈就来辗我,一副老鹰捉小鸡的模样,将我挡住,不让我趋近电脑——事后回想,他们做过多次这样的事,发现有人临走前删除电脑里之前保存的资料。
这种企业,不以培养新人为目标,试图在忙碌时候招用临时工,用完即像嚼过的甘蔗渣,吐掉。实在可恶。大概那个主管,一听我是学生干部,还要在我学弟面前煞煞我的风头。那时的我,没有出身背景,刚从学校毕业,凭自己的技能找工作,却无辜受到这般待遇,如今回想起来,只觉心寒。
不过回望自己换过的无数份工作,很多都是自己做得不开心,跳槽走人。原因很简单,私企老板,其实就在乎一件事:你能否给他创造价值;另外,他看你顺不顺眼。
对企业而言,价值不能是虚的,也就是说,要创造出实实在在的业绩和利润,给他带去财富。而我从事的工种,恰恰就是精神类的:文案、策划、设计、宣传……大部分老板只在乎眼前利益,而不会为长远打算——再长远,也是年度业绩目标是多少,三年内创多少万等等。他会觉得广告和宣传是重要的,但只是起辅助作用,在销售业绩可观的情况下,可少部分做宣传——这也就是在一个公司里,业务员地位永远比做案头工作者要高一大截的原因所在。
销售单位如此,跑量跑业绩,争营利额,不惜采取各种花式营销。每年的培训会,不是教大家“风物长宜放眼量”,而是争夺“蜗角虚名”“蝇头微利”。打配合,就是组合搭配欺骗顾客;独角戏,就是用演技征服顾客。
销售人员多为外地青年,被洗脑后,瞳仁闪钻,脸放青光,想着十年后的荣耀和光鲜,整个人像被打了鸡血。脸皮算什么?在卖场,吆喝和刁钻才能走上乘。虽无学识,却要拿捏顾客心理,打心理战,出情怀牌、激将法、欲扬先抑、攻坚战,手到擒来。把顾客当上帝,基本上是一句标语;把顾客当朋友,讲良心话,首先这个朋友兜里得有钱。
在不要脸皮的单位待着,你面对的是更不要脸皮的老板。他不可能与你志同道合,他前进的方向铺着人民币,你前进的方向月白风高。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。
于是转换前进的方向,去文化公司、媒体、杂志社。结果呢,看到的是记者们开会时相互拍桌子的嘶喊,领导们勾心斗角的不悦,文人间眼窝里互不相容的刻薄。在这些地方,依然存在利益的碰撞——谁的征订量大,谁即老大。可以开工作室,有占版的权利,有拉帮结派的势力。在这些脑袋充斥着灵感和创造力的场所,头脑不是用来碰撞火花,而是用来碰撞同事。
说不清我是进错了行,还是此生中了绛头。心理上的十三不靠,让我觉得自己成了社会的孤儿,一直漂流无定。在营利型企业,我是个消耗品,永远是帮老板消费的,老板最讨厌拖人后腿的,恨不得坐上飞机飞,怎容得下你的铅坠;在文化型企业,我是个外来者,干着光鲜的工作,其实不过是个附属的人,有本事,没背景,成不了领导的贴身小棉袄,翻起脸,就像撕面膜那么熬稍。
我记得在无锡一家房产策划公司离职时,同事们玩得好,都来送我,在小酒馆里喝酒留影,大家好开心,多年后仍有联络。年轻时,心思轻,彼此都坦诚,便容易交好。我从另一家待了好多年的销售企业离职,虽无人送我,我自掏腰包请他们吃个饭,也是应该。后来再返回去看他们,竟听闻有位女同事已离世,觉得惋惜。
人短短几十年,有缘便是朋友,无缘,总还有点头之交。人的相互,恰如镜子,你来我来,你走我走,映像之照,举手投足,相像之至。所以那些鲁莽而冷漠之人,你伤害的并非身边之人,而是自己。以前说,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,同样,决绝之人必有脆弱之处。
人之隔阂,就算在特殊时期,也应隔离而不隔心。